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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相信隆冬之后,春天不会遥远。

    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请你沉气于丹田,期待春天吧!虽然今后的日子我不能伴你前行,但我会在长淌河对岸的那个遥远的角落,虔诚地为你祈祷:我深爱的人,你一路好走吧!

    丑珍

    面对她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泪控诉,我泪如泉涌。在昏黄的油灯下,我趴在桌子上抽泣不已,我感觉到四肢麻木,我感觉到天旋地转,我竟在揪心的悲痛中失去了知觉。

    我是在医院里苏醒过来的,家人告诉我,我昏迷了24小时。醒来,我梳理着记忆的桑田。不久,我的心底又油然镌刻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那是一张多么鲜活,多么恬静,多么的不可磨灭的脸啊!我知道,是她的痴情感动了我,是她的坚韧折服了我,是她的善良激励了我。那轮美丽的圆月重新在我心中升起的时候,我分明感受到,我经历了一场涅槃的洗礼!

    丑珍,我为你祈祷,用你的善良与坚韧去踏平你人生路上的蔓草与荆棘吧。

    四

    是的,正如丑珍所说,隆冬之后,春天还会远吗?

    1977年,隆冬炮制的红黑阵线的坚冰已经溶化“两个凡是”的禁锢正在消退,经过飓风暴虐的祖国百废待举。在满目疮痍的华夏大地上,又拂起了高考的和煦之风。我就在这久违了的春风之中,走进了华中师范大学。四年之后,回到家乡,走上了县一中教书育人的讲台。

    丑珍的嫁地虽然和我们只有一河之隔,但却是邻县,所以,在我仍在家乡修补地球的时候,对她的情况,我是一无所知的。我读大二的时候,在省级教育杂志上看到丑珍作为省级模范班主任的先进材料,我为她高兴了好一阵子。从材料中,我又看到了她笑盈盈,汗涔涔的脸,又感受到了她善良包容品德,又领略到了她坚韧不拔的精神。我为我们在若干年后能在同一战壕里不期而遇激动不已。我甚至计划在一定的时候去拜访她,去向她学习做教师的经验。我走上教育工作岗位的第一年,就托我的大学同学——一个被分配在她们县教委当普教科副科长同学去了解她的情况,并带去我的问候。可不曾想到,那个同学的回复是,77年,丑珍也参加了高考,也考上了省师范学院,但因为公公的反对和丈夫的以死相拼,而放弃了深造机会;现在,她又因为计划生育问题而被清除出了民师队伍。于是,我又陷进了为她的命运担忧的煎熬。几年后,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神州大地都浸润在早春的潋滟之中的时候,她却给我邮来了她的绝笔。

    弟: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潜入长淌河,与鱼鳖为伍了。

    此去我唯一牵挂的就是我的三个女儿,但如果我活着,可能会给她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来信别无所图,只想让你知道:花朝节是我的生日,也是我的祭日。盼你

    珍重!

    丑珍绝笔

    农历2月12日凌晨

    我是在学校传达室门前读完这信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昏厥的毛病又犯了。我像遭到雷击一样砰然倒地。传达室的工友等人见状,慌了手脚,连忙把我弄到传达室的长椅上斜躺着,捂弄了好半天,我才缓过神来。我泪水夺眶而出。此刻,我开始在我的心底寻觅那她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然而,那脸怎么就模糊起来了呢?那脸怎么就变得血淋淋的了呢?是谁,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般模样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呀!我想大哭一场,哭得昏厥过去,让我的灵魂出窍,飞向长淌河,去寻找丑珍的魂灵,去拥着她,去把她拉回来。但,理智止住了我的哭泣,理智敦促我马上查看台历,传达室办公桌上的台历已经赫然翻到了农历2月21!难道她真的走了?已经走了十天?会不会因为什么变故,还可以挽回呢?我脑海的波涛翻滚着,我必须用最快的途径打探清楚。于是,我就拨通了那位老同学的电话

    老同学好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还没等我开腔,他便约我两个小时之后,在长淌河桥头见面。我不由分说,匆匆打的前往。

    在桥头的一家茶座,我听到了老同学带来的一位大姐——丑珍原来最好的女同事(现在她已是那所学校的校长)所讲述的关于丑珍的悲惨故事。

    丑珍的公公是当地的雇农,解放后,就当上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上了公社贫协主席,历任公社党委。他可以说是当地代表红色与革命的一块牌子。人们都称他“革命牌子”

    “革命牌子”有一个瘸腿的儿子,他从小就受到了“革命牌子”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革命熏陶,从小就享受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无穷快感。于是他常常对那些“黑五类”及其子弟大打出手,以图过过革命的瘾。特别是在那场飓风中,瘸腿更能呼风唤雨,他常常组织那些红色的革命者向那些“黑五类”实施铁拳出击。他打伤过人,致残过人,打死过人。但都因为有那块代表红色与革命的牌子,他永远是当然的彻底革命的“光辉形象”然而,在一般人眼里,他只是一个四体不勤,凶残暴虐纨绔子弟,人们都避之如蛇蝎。眼看他已到了当婚的年龄,谁又敢和他谈婚论嫁呢?一晃又是几年,瘸腿显得更加焦躁与暴虐了。气得七窍生烟的“革命牌子”没法,只好到邻县去实施“回门亲”的计划,于是丑珍便成了这个“革命家庭”的媳妇。

    初婚,由于丑珍的温柔与贤惠,随着两个女儿先后降生,日子过得总算平静。“革命牌子”也把丑珍安排到公社初中当了民办教师。因为丑珍深厚的功底和执着的精神,她很快便成了省级的模范班主任、市级的骨干教师,成了学校不可多得的顶梁柱。77年,她顺理成章地参加了高考,顺理成章地考取了省师范学院。然而就在她准备上学的时候,意外发生了。首先是“革命牌子”的坚决反对,接着是瘸腿趁丑珍和两个女儿都家时,他先把前后门锁得严严实实,然后亮出绑缚在他身上的炸药,威胁说,如果丑珍不放弃上学的打算,他就要与全家同归于尽。面对这个凶残暴虐的家伙,面对这种歇斯底里的威胁,为了女儿,为了这个所谓的家,丑珍只好作罢,尽管她眼中涌着泪,心里淌着血,有什么办法呢?

    面对两个乖巧的女儿,丑珍只想在她们身上尽到一个母亲和老师的责任,让她们去实现自己终于没有实现的上大学的梦想。谁曾想到,她的梦想又破灭了呢?瘸腿听说民办老师每年都能参加转正考试,他害怕她远走高飞,于是他又用雪亮的尖刀逼着她取掉避孕环,要她继续为他生孩子。他盘算着:只要再生,她就会被开除;只要被开除,她就会在家里俯首帖耳。丑珍当然知道再生的严重后果,但,面对这条刺刀见红的狼,一个纤弱的女子又怎么拗得过呢?随着第三个女儿的出生,丑珍被学校除名了。她不得不含着热泪离开了自己无限热爱的工作岗位,不得不从那能够充分展示自己人生价值的舞台上退场。

    五

    就在丑珍被清除出民师队伍的时候“革命牌子”因收受贿赂而东窗事发,被开除公职,成了一个遭人唾弃的老家伙;而村里的一个读完大学之后,回乡兴办养殖业的富农的儿子却被村民们选成了支部书记。在瘸腿看来,这简直是翻了天了!因为他认为,革命的天下就应该是贫雇农的天下,就算父亲犯了点错误,那他也是革命的功臣呀,革命功臣犯点错误应该是忽略不计的。而富农的儿子怎么能当支部书记呢?“黑五类”的儿子就永远是黑的,就应该永远是被专政的对象。面对这些,他愈不理解就愈加暴虐,这个红色阵线里的“光辉形象”简直是走火入魔了!又因为外面的人都把他视为不可理喻的家伙,都用鼻子哼他,他就只能把满腹的怨气一股脑儿地泼在了丑珍和孩子们的身上,拳脚相加就成了她们母女的家常便饭,她们总是在恐怖中惶惶不可终日。

    走火入魔的瘸腿还离奇地寻思出了一套理论:总会有一天,又有哪位伟人,又将芸芸众生分成了红黑两半,而他当然永远是属于红色与革命那个部分的。虽然他现在时运不济,但,或许是不久的将来,或许是他的后人们,一定会享受到革命的快感的。有了这种“理论”的作祟,他立即意思到他必须要有能继承他革命衣钵的人,而在他的眼里,三个女儿,全是些没用的东西,于是,他便决定,要丑珍为她继续生,一定要生出儿子来。丑珍当然知道,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是国策所不容的。她当然据理力争过,但面对这么一个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的怪物,面对这个怪物的动不动就暴力相向的残忍,她只能麻木以对,听天由命了。瘸腿倚仗着县医院堂姐高超的b超技术,硬是让丑珍怀孕了再打胎,打胎了再怀孕,如此往复三次,却仍未如愿。这种非人的际遇已让丑珍心灰意冷,已让她精神完全麻木,面对这么一个拿自己生命做赌注,而且已经赌红了眼的赌徒,她完全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当瘸腿仍然叫嚣着不生出儿子决不收兵的时候,丑珍已经被这丧心病狂的折磨整垮了。她得了崩症。照说这种功能失调性子宫出血,如果在别的家庭,调养好应该是不难的,但由于她所受的摧残过重,由于她所处的家庭让她心寒,她的病一拖就是两年,仍不见好转。瘸腿面对这样的情况,不知体恤倒不去说,他竟扬言要到外面去闯天下,抬腿走了。丑珍在绝望中病情加重了,她本想一死了之,但看到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决心把病治好。于是她向四个妹夫借来两万块钱,上县医院去住院治疗。可能是病拖得太久,也可能是糟糕的心境所致,两万块钱花光了,她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引发了并发症。她知道,她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她也知道,如果她还赖活着,就只能给孩子们带来更大的灾难。于是,丑珍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大姐说到这里哽咽了。

    老同学见我泪流满面,啜泣不止,连忙向我递来一版药丸:“老同学,节哀吧。我知道你有眩晕的毛病,这是我出发前特意跟你买的,服下吧。”我感激地接过药丸,服下两粒。

    老同学接着说:“丑珍在住院之前就把两个已经辍学的孩子打发到她四妹在省城开办的服装厂去当学徒了,只是把现在仍在上小学二年级的三女儿寄养在校长的家里。”说着,老同学把目光移向那位大姐。

    这时,大姐把一直拥在她怀里的约莫八岁光景女孩牵到我面前,对我说:“这就是丑珍的三女。”我看了看孩子的脸,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了丑珍的轮廓。

    “快,叫叔叔。”大姐用鼓励的眼神看着那孩子。

    “叔叔叔。”叫完,那孩子竟哇地哭了。

    我连忙抱起孩子,脱口道:“孩子,别哭。你就是我的女儿,让我来辅你上大学,来完成你妈妈的心愿吧。”我抱紧孩子,拍抚着她。

    老同学和大姐都点点头,欣慰地看着我。

    之后,我和大姐牵着孩子,老同学拿着他们从县城里带来的香烛和纸钱,缓步走到长淌河边。我们点燃香烛,化了纸钱,默默地祈祷着,默默地看着长淌河水滚滚地向长淌江奔泻而去

    六

    “叮铃、叮铃”手机的彩铃声把我从隆冬的阴霾中拉回来。

    “爸爸。”手机里传来了叫我的声音,这是丑珍的三女在叫我。

    “喂,继珍(这是我以后给她取的名字),你们都到了吗?”我对着手机问她。

    “到了到了,大姐、二姐和我都到了,我们是驾着大姐的车来的,我们的车就停在你们学校门前。你快下来吧。”手机里响起了继珍连珠炮般的回话。

    “好的。”我关了手机,拿了早就准备好了祭品,匆匆下楼。

    今天是花朝节,这个日子对丑珍来说,既是生日,也是祭日。今年是己丑年,是我和她花甲圆满的本命年。在她离开我们18年的今天,我和她的孩子们相约到长淌河边去祭奠她(由于当时无人理事的状况,丑珍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后来,通过一定的手续,我领养了继珍。她在我身边也很争气,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现在在她妈妈曾经考取但没有去成的省师范大学教书。她的两个姐姐也在她们四姨的扶持下,在省城办起了服装厂。

    我来到车前,孩子们都迎出来,把我拥上了车,孩子们的脸色都很凝重。

    汽车由继珍开着,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她大姐、二姐坐在后面。

    汽车向长淌河疾驰而去。宽敞的柏油路上南来北往的汽车都风驰电掣的飞奔着。透过车窗,我看到入云的高压线下,绿油油的麦苗和黄灿灿的油菜花都浸润在潋滟的早春中,它们都带着早春赋予它们的使命匆匆的向我的身后闪过去。

    我不禁又想起了18年前的那个早春

    “你们的爸爸现在怎么样?”我问继珍。

    “他还住在那个破瓦房里,就一个人。”

    “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们去看过他吗?”

    “没有,不过,我们都按时给他汇钱。”

    “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你们应该去看看的。”

    “”孩子们都缄默了。

    “孩子们,去看看他吧。你们的妈妈是那场飓风携带着的红黑阵线的受害者,你们的爸爸又何尝不是呢?”我打破缄默,补了一句。

    孩子们发出了唏嘘之声。

    汽车向长淌河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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