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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缕东风,数番细雨,激活了春的神经。

    温暖的阳光,散发着春的信息;叮咚的泉水,扣响了春的足音;和煦的轻风,抚摸着春的子民。嫩芽儿,酝酿着温馨的诗句;柔枝儿,构思着烂漫的画卷;小花儿,描摹着婀娜的脸庞。湛蓝的天空中,几只风筝,欣欣地舞着;烟翠的远山上,几片白云,悠悠地逛着。

    早春的天,早春的地,早春的山,早春的水,早春的万事万物,让人欣喜,撩人陶醉。

    在这早春的潋滟中,迎来了花朝节(农历2月12日,相传这一天是百花的生日)。然而,就是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的脑际倏的腾起了隆冬的阴霾。

    一

    1963年,我和丑珍一起考上县一中。我和她同公社却不同大队,同庚却不同月,她花朝节生,我中秋节生,她比我大半岁。

    我们的家乡,栖息在长淌河北岸,名字叫长淌河公社。那时候,我们公社还没有和县城通车,乡下人一般也买不起自行车,所以三年间,我和丑珍常常是结伴步行,往返在家乡和学校的路途之上。偶尔能坐上长淌河搬运队的马车,免去我们四个多小时的跋涉,我们不知有多高兴。刚升高中的时候,我的个儿比她矮一截,在几乎每月一次的八个多小时的往返奔波中,她都是在我的前面带着我走的。有时,她用那柔美的歌喉小声地哼着我最爱听的歌儿,我想听得仔细,只得紧跟着她;有时,五音不全的我也跟着和几句,于是就有了她调侃的嬉笑,于是就有了我跑上前去想揍她一拳的冲动,但,她泥鳅般的机灵,总让我可望而不可即:这样,我们的行进速度就在一种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快了很多。有时候,我们免不了要从家中带上一些“进口货”在途中,我的那些沉重的“进口货”常常是压在她的肩上的。对此,我颇有一种男子汉的不安,但没有办法,那时候,她的确比我矫健得多。所以,每当她发出一半挖苦一半命令的嗔怪之后,我便乖乖地把那些重物挪到她肩上去。这时,我能清晰的看到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但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那就是一张姐姐待弟弟的脸,那是一张让我无法忘怀的脸。

    在学校,我们同班不同组,交往很少;在学习上,我们都能全身心的投入。踌躇满志的我和她,都憧憬着等待着我们的高考。

    1966年5月,我们都以较优异的成绩通过了毕业考试。就在我们准备为高考奋力一搏的时候,华夏大地上突然刮起了亘古未有的飓风。在这场飓风中,中华民族的曾被“家天下”腌渍了两千多年的个人崇拜的思想意识又飙升到了登峰造极的顶点。簇拥在飓风麾下的人们为“神”高呼“万岁”有人喊得声嘶力竭,有人甚至喊得昏厥过去。在这种狂热中,工厂停工,农村停产,商店停业,学校停课便是风驰电掣,全面彻底的。人们都秉承“神”的“炮打司令部”的最高指示,着了魔似的在各自的单位里深挖狠批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大单位抓大的,小单位抓小的,反正“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比如我们一中的校长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学校革命领导小组看管起来了;比如我们高三(1)班的班主任邹老师,就成了地主阶级的反动权威,被班级革命小组成员轮番批判着。在那个时候,我们学校的班主任差不多都受过冲击,但我对邹老师的际遇却颇感内疚:就因为我是地主家庭的儿子,就因为我毕业考试的成绩名列全年级前茅,于是邹老师就成了精心培养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反动权威。学校的物理实验室里,关于我这个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和邹老师这个地主阶级反动权威的大字报竟黑压压地贴满了一屋。我们都得按时被贫下中农的子弟押解着去看大字报,态度必须虔诚,否则就要“享受”“革命的洗礼”

    这一年6月中旬,华夏的最高革命机构宣布从此废除中考、高考等这些有悖于革命的东西,真的没有想到,那个跳跃“农门”的美梦竟在我们的身上破灭了6月下旬,我便和我的同类项被贫下中农子弟们遣送回家了。丑珍本是贫农家的孩子,但她也没有逃脱被遣送的厄运,只是比我晚了一旬。原因是班上的那些革命者在挖空心思地组织我和邹老师的“黑”材料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出来说了公道话。于是她就成了阶级立场不稳,革命意志不坚的危险分子,因而她被取消了留校继续革命的资格,被取消了走到哪里,吃到哪里,逛到哪里,挥霍到哪里的到全国去“串联”的资格。这些,我当时是毫不知情的,因为那时我视线半径的端点就是我的脚尖,如果你稍有逾越,迎接你的便是铺天盖地不屑与唾弃,那时,我真的差点儿没被它们淹死。后来我知道她的回家跟我有关,我深深地为她鸣不平,在我的内心深处,常常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

    二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修补地球的生涯。我们虽然不是天各一方,但平时我们却很少见面,只有在召开全公社社员会议的时候,我们才有见面的机会。因此,每次公社开大会,我们都会到得早早的,我们用我们的方式在开会的那个时段,见上一面、两面十面我们见面的时候,从不点头,从不寒暄,我们都用眼睛说话,用眼睛说我们心照不宣的话,说世间最简洁的话。我们知道,那时候,红黑阵线是非常分明的,如果贫下中农子女要与地富的子女接触,那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的。我们也从不通信,因为那时候所谓“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家的信件常常是被监视着的,如果你敢不识时务,十之八九,秘密就会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就会成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就会成为一柄雪亮的利器,无情地袭向一个曾经遭受过莫大伤害的女孩子。

    我们就这样,用交换眼神的方式数落着我们青春的岁月,我的心底一直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算不上秀美,看起来却觉得好舒服的脸。我的心中一直珍藏着那份情,那份情,应该是复合的,它既有同窗多年的同学真情,也有彼此经历的姐弟亲情,更有激情迸发的神圣爱情!但,我们没有表白过,因为我们不能表白,因为新中国的婚姻法颁布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的那个年代,并没有赋予我们俩彼此相爱的权力。一个贫农的女儿,如果扬言要爱一个地主的儿子,那无疑是逆天行事,她就有被红色的革命浪潮吞噬的危险;如果一个地主的儿子声称爱上了一个贫农的女儿,那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所面对的可能是种种“革命行动”自己承受灭顶之灾那是活该,而给对方造成严重伤害,那更是他实不忍睹的。所以,我们庆幸我们相知相惜的方式是明智的,因为这样能让我们的心中都有一轮美丽的圆月,我们多么希望这轮美丽的圆月永远地不曾残缺啊!

    然而,这轮美丽的圆月很快就残缺了。

    不久,我们又得到了见面的机会,我不曾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在稀拉的人群中眼神相碰了,她毫不理会周围的人们,从容地靠近我。这时,我发现,她双眼闪着泪光,满脸堆着愁云,嘴角抽动着,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我嗫嚅着想问她为什么这样,却被她挥手止住了。我们四眼相对,无语良久。突然,她用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我的手。正当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震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的那只被她握住的手已从温暖中滑落下来,她在周围一片惊奇的眼光中向我抛来了一句让我满头雾水的话“我对不起你”匆匆跑开了。待我回过神来,连忙追过去时,她已经闪入了密集的人群,不见了

    这天,我心乱如麻地徜徉在我们曾经交换过眼神的角落,想去寻找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我失败了;这天,我肆无忌惮地盘桓在那稀拉的人群中,想去找寻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那张堆满愁云的脸、那只散发着温暖的手,我失望了!我知道,我心中那轮美丽的圆月残缺了,消失了。

    散会了,我机械地随着人流回到了生产队上工的地方,木讷地重复着劳作的过程。我的心底,一直重叠地放映着她那张笑盈盈、汗涔涔的脸,那双闪着泪光的眼睛,那张堆满愁云的脸,那只散发着温暖的手这时,我的心已飞到那相隔不到十里的地方,我多想去探个究竟啊!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年代,每一个社员,都必须结好“三个基本”的帐,其中“一个基本”就是必须完成基本劳动日。每一个劳动日是从上午6点到晚上10点,中间吃两餐饭,累积用时不得超过两个小时,而每月只能统一休息一天。如果不能完成基本劳动日,就必须去参加学习班。作为地富的子弟,要求就更加严格,你的每一天的每一个时段都要由民兵排长做详细的记载,如果有谁胆敢越雷池半步,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帽子,棍子便纷纷向你飞来,你又要经受一场心理和肉体上的“洗礼”了。就算你豁出去了,准备滚一次钉板,下一次油锅,在那个“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铁桶一般的天下,除了由你再次举起伤害的利刃对准她外,还有什么企图可以达到呢?那段时间,我就觉得食不甘味,寐不安寝,我就觉得我接近了全面崩溃的边沿

    三

    半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她让一个初中同学转过来的信。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含着泪读完了她那让我撕心裂肺的倾诉。

    弟: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吧。读高中的时候,我一直把你当弟弟,你默认过的。今天,在我决定毁我一生的时候,我觉得你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听我倾诉的男人。

    你用眼神向我表白过,你爱我;坦率地说,我也爱你。我向母亲诉说过我心中的秘密,母亲问我为什么爱你,我说爱是没有理由的。母亲说那会有无穷的厄运等着我的,我说女儿无怨无悔。

    然而,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嫁到长淌河南岸一个遥远的地方了。

    我成了长淌河两岸当今来势凶猛的一股暗涌——“串亲”中的一颗棋子,我成了我们家得以延续烟火的筹码。我被迫执行的是“串亲”中的一种最直接的形式——“回门亲”我哥哥娶的是对方的妹妹,我嫁的是对方的哥哥,尽管他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尽管他长我6岁,尽管他是个瘸子。

    我抗争过,但我终究不能冲破这密密层层的藩篱。

    我和哥哥都是土改前出生的。妈妈生我时得了一场大病,身体经过上十年的调养才得以恢复,后来她又为我们生了四个妹妹。由于母亲孱弱,由于我们姊妹众多,我家一直贫穷。特别是我下学以来,我们赶上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的火红年代。虽然农村所有劳动力都夜以继日地被捆绑在田地间和会场上,但,赖以生存的经济收入的状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两年,我的两个大妹妹都能上工了,我们全家6个劳动力,全年能挣得工分3000多个,但每个工分的价值呢?前年是0。12元,去年是0。08元,今年是多少,我实在不敢去想。于是我们家就成了全大队历史最悠久的“超支户”而我们家庭的这个最困难的当口,却成了哥哥当婚而不可再拖延的时限,因为我哥哥已经是全大队最大的未婚青年了。加上我哥哥周岁时出过天花,天花出花了他的脸,天花出爆了他的一只眼睛。于是哥哥的约婚屡约不爽就成了不争的事实,于是这个时代的产物——用我的肉体和灵魂来换取我们家延续烟火权利的“局”就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称病不出,我开了始抗争,于是就迎来了大队书记向我发出的和地主子弟结婚一定没有好下场的红色通牒;我茶饭不进,我延续着抗争,于是就得到了家族长者的如果不为家庭着想就用花帘子(一种晒棉花的工具)滚了沉水的黑色警告。我日夜躺在床上,我身心疲惫。我看到的是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听到的是父亲闷声抽烟,成天价长吁短叹;我领略到的是哥哥时不时暴跳之后的日渐木讷;我赫然瞥见的是妹妹们惶惶不可终日的眼神。我感受到我们这个家正经历着一场灭顶之灾!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站在以生我养我的家庭为敌的立场之上了。

    那天晚上,昏黄的灯光陪伴着我细如游丝的呼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生命开始凝滞了这时候,我感觉到爸爸、妈妈来到了我的房间。妈妈坐在我的床沿,倾身抚着我的前额,我感觉有几滴滚烫的泪水洒在了我的脸上。爸爸哽咽着,唏嘘着,他开腔了。他讲到了我们家五代单传,从清朝末年一直到今天,是苍天有眼成全了我们的家。“可是,今天,我们的这个家就要断在我的手中了。这,都怪爸爸”爸爸声泪俱下地诉说着“都怪爸爸粗心,没有治好你哥的病,让你哥哥落下了残疾;都怪爸爸没本事,让家里穷得叮当响;都怪爸爸混,让你承受了不应该承受的折磨。”说到这里,爸爸竟然嚎啕起来。是爸爸——一个苍老男人的嚎啕让我和母亲都屏住了呼吸,待爸爸的嚎啕之声平息下来,房间里一片沉寂。不久,爸爸又开始了由衷的哀诉:“丑珍,我的孩子,你是我们家读书读得最高的,你应该是懂得事理的。孩子,你看,你的几个妹妹还小,你的哥哥又处在这生不如死的关头,你想,要是还有别的办法可想,你的老爸是决不会犯混的。孩子,为了这个家,为了你的哥哥,你的老爸只能求你了。丑珍,我的孩子,爸爸向你跪下了”

    “嘭”的一声,让我惊坐起来,我分明看到我的苍老的父亲竟然跪在了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觉得我是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我不顾一切,我使尽全身的力气,在母亲的搀携之下,从床上滚下来,跪在我父亲的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匍匐在地的双亲,我声嘶力竭的叫着:“爸,这不是你的错”这时,我哥也从房外冲进来,紧紧地抱住了我们。我们啜泣不已,我们泪水涟涟。我的心,颤抖了

    我动摇了,我退却了,我默许了

    弟:这就是我说“对不起你”的原因;这就是我,一个孱弱的女子,在这个红色世道的天幕上划过的一道残痕;你就当我是颗已经坠入宇宙深渊的流星吧。

    不要怪我薄情,不要为我惋惜。请自珍重。

    称你为弟弟,是因为你比我小半岁。其实咱们同学六载,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你执着勤奋而不张扬,你聪颖睿智而不自负。我相信天生尔才必有用,我希望你不要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我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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