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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录音棚里。

    “天天,来。”他隔着一面玻璃,招手叫他。

    骆天天摘下耳机,从里面出来。

    从十一岁那年,骆天天被他大姨牵着手带到毛成瑞面前,到如今毛成瑞终于看到他出道了,八年,对骆天天来说,在“亚星娱乐”的生活几乎占据了他生命的一半。

    “这个成绩……我不喜欢……”在毛成瑞面前,骆天天说了实话,他头垂着,“我原本以为……毛总,我和我哥,真的差这么多吗?”

    “不差那么多。”毛总说。

    “那为什么我们的销量,连 mattias 的一半都不到?”这和骆天天原本以为的并不一样。

    毛成瑞对骆天天说,收藏家会为了一幅拙劣的真品一掷千金,却不会争相购买一张完美的仿作:“从第一天进公司我就告诉你们,去找自己的路。”

    毛总铺开录音棚咖啡桌上的餐巾纸。他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星球,那是“亚星娱乐”标志性的星球logo。毛总在星球四周画了第一条轨道,轨道上生出一只圆圆胖胖的小飞船。在相反的方向,毛总又画了第二条轨道,一颗圆圆的钻石般的小卫星镶嵌在上面。

    毛总寄希望于骆天天能主动从“木卫二”内部,趁一切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扭转局面。

    骆天天也希望这辆正在加速行驶的火车能找到它的方向。

    “木卫二”的第二张单曲在魏萍的催促下火速发行,不仅没有抬高第一张的余热,成绩反而大幅跌落,销量惨淡。对魏萍来说“木卫二”只是一个项目。对骆天天和他的队友们,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组合,是他们的全部。

    观众只肯为这场大型模仿秀掏一次钱,他们宁愿看那些跑调的五音不全的歌手在台上出乖露丑,也不愿意花费时间去看骆天天们辛苦排练无数遍的模仿演出。

    几次演出结束,骆天天坐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木卫二”其他四个人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出道前所有人都盼望着自己会有一个好结果。可“出道”并不是结果,只是另一个开始,一旦走出了亚星,外面世界竞争之激烈,规则之残酷,观众的难以捉摸,根本不是亚星区区练习生班子里的小小斗争可以比的。

    出道以后,骆天天和汤贞见面的机会反而多了。在节目后台,在演出现场,汤贞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他,汤贞还在担心祁禄的意外会给骆天天带来什么影响,这让骆天天心生愧疚——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看过祁禄了。“木卫二”这种成绩,让他怎么有脸去。

    骆天天把毛总上次告诉他的对汤贞讲了。汤贞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骆天天以为汤贞会给他拿定什么主意,像魏萍那样。

    可汤贞只是过来,再次把骆天天抱住。

    “天天,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自己要想清楚,”汤贞在他耳边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哥都支持你,会帮你。不用怕,也别担心。”

    汤贞约天天一起去探望祁禄。

    骆天天想了一会儿,还是找借口回绝了。

    汤贞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可他并不能控制整个宇宙,有些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歌迷都控制不了。骆天天以“小汤贞”的形象发了第三支单曲,无论汤贞本人如何去推荐,如何在魏萍的恳求下安排档期,带“木卫二”五个人上遍了几乎所有能上的节目,不仅在大众中间没有引起更多好感,反而激起了汤贞庞大歌迷群体的集体逆反。

    印着“木卫二”唱片封面的海报被从街头巷尾撕下来,骆天天还没有得到属于他自己的歌迷,就惹来了越来越多的骂声,有些音像连锁商店甚至因为受不了汤贞歌迷的投诉,主动下架了“木卫二”的最新单曲。骆天天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或者哪一步是错的。对于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他并不能理解。出道以后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大脑因为缺少休息也日渐麻木了,想事情都想不太明白。

    汤贞能给他们的资源全都给了,不仅帮助越来越小,甚至开始起反作用。骆天天有时候会在录影现场遇见梁丘云,自从那一夜过去,两年了,骆天天与他没说过一句话。梁丘云也不主动找他,在摄影棚里,梁丘云只在汤贞身边关怀备至。

    他想睡汤贞,他想要汤贞。骆天天心里明白。

    你他妈算哪根葱,也敢碰我哥。

    “木卫二”出道后局面的失控终于开始令经纪人魏萍火烧眉毛了。原本与汤贞身在同一个公司这种巨大的优势,在观众的愈加不满中化为乌有。魏萍试图找些别的办法,可无门无路。

    还是汤贞去同合作多年的电视台商量,给“木卫二”单开一个节目。汤贞不参与,让几个年轻小辈单挑主持大梁,有了自己的节目,一方面是历练,一方面也可以逐渐积累固定观众。

    骆天天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距离第一期录制只有不到三天了。电视台方面没有召开制作会议,没有编导联系他们,只给了一个负责人的电话号码。骆天天联系不到其他队友,他作为队长,壮着胆子,只身跑到电视台去。

    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正在走廊里面聊天,根本没注意到从外面进来的骆天天。其中一人说:“圈里这事儿我看的多了。汤贞眼下想提携这个后辈,‘小汤贞’‘小汤贞’的,以后‘小汤贞’一旦红了,他这个大汤贞没处后悔。”

    “郭姐打电话了,说都是一个公司的,汤贞老师没法儿拒绝。”

    这一档以“木卫二”为主角的综艺节目只播出了两期,最终因制作低劣,收视率极低而被电视台无奈腰斩。

    骆天天从小听惯了妈妈的唠叨,还有爸爸在门外的打砸、争吵。他喜欢呆在自己房间,或是干脆跑去梁丘云的宿舍,躲进梁丘云的衣柜里,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别人的事,骆天天漠不关心,那与他没有关系。

    可“木卫二”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这列火车在风中横冲直撞,轧得铁轨轰隆作响。骆天天真的希望它停下来了。那轧的是什么,是骆天天未知的前程。

    没过多久的一天下午,骆天天突然接到魏萍的电话,要他去公司。骆天天原本正在家里打着腹稿,好像小时候在班主任面前总低着头一样,面对魏萍,骆天天总是紧张,想说两句话,也要提前反复想好:如果“木卫二”暂停一段时间的工作怎么样,或者换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能以一种新的形象出现,能重新出道……不去做“小汤贞”了,他只是“骆天天”。无论销量会怎么样,至少不会被骂成现在这样。

    一进魏萍的办公室,魏萍就告诉他,公司安排他今天去吃饭。

    “什么?”骆天天问。

    “有位老板在电视上看见你,很想认识你。”魏萍叫骆天天到她办公桌前。

    桌面上摊开着几张旧报纸,几本旧杂志。那报章上皆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捕风捉影,在发黄的年岁里对汤贞肆无忌惮地诋毁和讽刺。

    “我知道你现在着急,天天,”魏萍抬眼看他,“你现在在报纸上被人嘲笑,在网络上挨骂,公司的人还净嘴碎说风凉话,你心里不痛快,萍姐都明白。你看看,你看这些报纸,但凡是做偶像出道,谁都是这么千刀万剐着过来的——”

    骆天天低头瞧着那些报纸。

    他只以为上台演出就可以做偶像,他没想着要受千刀万剐。

    “天天,你只要坚持下去,你就会是第二个汤贞。而一旦你坚持不下去,”魏萍从旁边拿出一叠文件,是“南北桥”因主唱栾小凡吸毒被捕,暂时停止活动的通知,摔在那些报纸上,“拿不稳自己的心态,你的下场就会是这样。”

    “萍姐……”骆天天抬起眼睛来,看了魏萍,“我想……”

    魏萍瞪圆了双眼:“你想什么?”

    骆天天咽了咽喉咙。“我不想做‘小汤贞’了。”他坦诚道。

    “想什么呢你!”魏萍劈头盖脸这一句。

    “才刚刚开始遇到失败,这么一丁点失败,你就坚持不下去了,”魏萍气急败坏道,“你以为走出一条自己的路那么简单?天天,你看看自己,咱们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放着汤贞的便宜不占,你想去做自己,你知道这有多异想天开吗?”

    骆天天舔了舔嘴唇。

    “可我……我现在沾不上我哥的便宜啊。”

    魏萍说:“你以为现在市场上的这些歌星、影星,他们从一出道就是现在这样?一出道就可以做自己,就有他们自己的姓名?我告诉你,你刚刚出道,你没有经验。所有人,都是受过前人的余荫,戴过前人的帽子,又踩着前人的尸骸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骆天天皱着眉头,他听不懂这意思。

    魏萍低头看桌上的报纸,她把那叠“南北桥”的文件收起来,心平气和,问骆天天,知不知道“方曦和”是谁。

    骆天天摇头。

    又点头。

    魏萍道:“汤贞刚出道那两年,因为风头太盛,被竞争对手买通了记者,大肆曝光负面|新闻。汤贞的经纪人郭小莉设法牵线了新城影业的方老板,给汤贞做后台。”

    “从那之后,不仅汤贞所有负面|新闻一扫而空,方老板还出人出钱出力,用尽最好的资源把汤贞一手手捧起来,这才有了今天的你哥。否则只凭汤贞他自己,你以为他能有今天?”

    骆天天眼睛睁大了。

    他只知道这些年有不少人说过他哥和那个方老板的风凉话,他并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魏萍瞧着骆天天这副傻模样,嘴角突然一动,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她说:“今天想约你吃饭的这位年轻老板,不是方曦和,但他与方曦和关系匪浅,在圈子里也人脉深厚。这是你最好的机会,天天,只要抓住了,我们想要什么前途就都有了。”

    “就我自己去,他们四个呢?”车在路上,洗过澡,穿着新衣服,梳了新发型的骆天天时不时问,他自己一个人,难免不安,“就吃个饭?”

    “吃吃饭,聊聊天,”魏萍在旁边,把骆天天的手握在手里,“孩子,到了那个地方你记住,无论如何,要哄小甘总高兴,要让他喜欢你。”

    小甘总,这就是要约骆天天吃饭的那个人。

    魏萍信心满满。就算是“木卫二”出道前夕,骆天天也没见她这么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在魏萍看来,再优秀的单曲,再完美的演出,再大再重要的报纸杂志版面,也比不过这一通甘老板打来的陌生电话——魏萍把骆天天带到现在,仿佛等的就是这一天。

    车开往一个叫做“不夜天”的地方,据魏萍说,那是甘老板的产业。途中经过一处路口的时候,魏萍突然指了窗外,远处有一栋中式的角楼。

    “看见了吗,那里,那后面就是‘望仙楼’!”魏萍说。

    “什么楼?”骆天天问。

    “就是你哥每星期去陪方曦和吃饭的地方。”魏萍的语气耐人寻味。

    我从没听我哥和我说过这个。骆天天说

    你还小。魏萍道。“汤贞步入社会这么早,见识得比你多多了。有些事,你问了他也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了你,你不就和他一样红了吗。”魏萍笑道。

    “不夜天”的大门在那一天|朝骆天天打开了。

    那列高速列车在迷雾重重的山道上,载着骆天天越开越远。骆天天害怕了,反悔了,他坐在车上,想停车停不了。车头一旦越过了“不夜天”的大门,骆天天便是想跳车也跳不成了。

    很多关于“小甘总”的传言,骆天天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甘清是如何在方曦和的酒会上对汤贞的真人一见倾心,是如何被方曦和一而再,再而三当众痛斥,又如何在汤贞面前吃了好几回的闭门羹。

    所以甘清在事实上,是拿骆天天当作汤贞在报复的。

    第一次见面,说是吃饭,甘清的套房里连张餐桌也没有摆,骆天天紧紧张张地进去,又在凌晨时分衣衫褴褛,顶着两个肿眼泡落荒而逃。第二次见面,骆天天被身边的众保安挟持着,他肩膀发抖,又气又怕,他问甘清怎么会有那些照片,怎么可以派这些保安去他家,他这番话也许是特别天真,逗得甘清在书桌前头直笑。

    那个时候甘清还没有表现出他真正的喜好。“小汤贞”跑不了,这个孩子有一万个理由,不得不向甘清服软,而甘清甚至都不需要什么真正的手段,就能吓得“小汤贞”浑身发抖,哭个不停。

    “小汤贞”确实涉世未深,拥有那一类人特有的脸皮薄、好面子的特点,看他那个姓魏的经纪人的行事作风——这“小汤贞”多半又胆小怕事,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孩子。

    对甘清来说,这大概就是天上掉下来给他拿捏的。

    骆天天虽然胆小,虽然脸皮薄,经不起恐吓和威胁,但他骨子里确实任性、骄纵,他就不是那种听话的人,他会哭,会喊疼,受不了了他还骂骂咧咧的,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不可能魏萍说一句他就能忍住了。

    他没少在甘清那里受惩罚。

    他忍耐着,煎熬着。每周一个夜晚的痛苦难眠,换来的是其余六天的平和安宁:因为不断有新工作通过他找上“木卫二”,后台化妆间里的气氛逐渐热络;队友们台下对骆天天表现得亲切友善,到了台上也把他捧着,不会再给骆天天难堪;电视台拿了甘老板慷慨的投资,专门开出新节目,制作经费高得离谱,以至于谁都不敢敷衍;报纸杂志也渐渐拿下了那些嘲讽“小汤贞”的娱乐评论,他们在专栏中郑重告诉读者,这一位亚星娱乐前途无量的新星,汤贞的正牌师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叫骆天天。

    公司里,经纪人魏萍打着如意算盘,一见到骆天天便笑,亲如母子,时不时还和小甘总那边打个电话,报告天天最近的工作情况。而回到家里,妈妈也每天像过节似的,妈妈说,前段时间哦,天天真叫妈妈担心死了!

    朋友亲戚,街坊四邻都找上门来,骆天天在家每吃一口饭,要被他妈妈拉着和五、六个人合影、签名。

    祁禄坐在骆天天面前,在高档餐厅的便签纸上写:新歌我听过了。

    很好听,天天。

    骆天天兜里揣的都是票子,他有的是钱,以前他总让祁禄拿零花钱给他买橘子汽水,而现在,他可以请祁禄吃天底下所有所有的好东西。

    “萍姐找了个特厉害的制作人,”骆天天对祁禄不无抱歉地笑了,“这次单曲成绩挺好的,不然我都没脸出来见你了!”

    祁禄看着骆天天。

    “你的额头怎么受伤了。”

    骆天天伸手一摸,他记得他来前化妆了。

    “在录音棚撞的。”骆天天对祁禄心虚道。

    祁禄写字的手停了一会儿。“天天你现在说话,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骆天天一愣。

    “别太累了。”祁禄这样写。

    骆天天并不觉得累。如果一定要说,只有折磨。

    骆天天以前常常想,为什么身在同一个公司,所有的事情对他都是如此的难,而汤贞看上去却那么轻松,做任何事都简单。

    汤贞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些年来,汤贞在外面又到底在承受什么?

    甘清有一次坐在书桌前吃粥,他突然问起汤贞的事:“你是他亲弟?”

    不是。骆天天红着眼眶说。

    “我说怎么姓不一样。”甘清从旁人手里端了一碗粥,亲手拿给骆天天。

    “但他对我好,”骆天天抬头道,“和亲哥一样。”

    怎么个好法。甘清还挺有兴趣。

    骆天天喜欢和甘清说话。一旦转移了甘清的注意力,他就不会总想折腾他。

    我高兴了,难过了,饿了,冷了,缺钱了,我就去找他。骆天天说。

    甘清说,那你在我这儿的事,你问过他吗。

    骆天天愣了,摇头。

    “汤贞和我方叔叔,他们是一块儿的,我不行,”甘清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手端着喝到一半的粥碗搁在膝盖上,对骆天天道,“要不这辈分儿就乱了,你懂吗。”

    骆天天并不总是能接上甘清的思路,他有时候听不懂。

    珍贵的休息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汤贞有一次在活动后台见了骆天天,他试了试骆天天的额头:“天天,你怎么穿这么多?”

    骆天天能说什么呢。以前什么委屈、烦恼,他都对汤贞倾诉。可“不夜天”里发生的事,骆天天顶着“小汤贞”的名头,让甘清做下的那些事情,骆天天上哪里去找字眼和汤贞开口。

    “哥,”骆天天问,“望仙楼好玩吗?”

    汤贞听见这句,神色一变。

    骆天天仔细观察着,汤贞脸上,脖子上,手腕上,是一点奇怪的伤痕也没有的。

    “你怎么问这个,天天。”

    “我……好奇,我就是问问……”

    “有人请你去吗?”

    “没有。”

    活动主持人过来找汤贞了,汤贞的几个助理都在一旁。汤贞一把握住了骆天天的手,他神情严肃:“不要去那里玩,也别答应不认识的人去那里吃饭。”

    “我不去。”骆天天立刻摇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魏萍说,望仙楼分里外两层,里外都是新城影业方老板的乐园,看着比“不夜天”豪华,但其实没什么不同。

    那一年的平安夜,骆天天率领“木卫二”参加了电视台的晚会直播。演出一结束,他甚至顾不上去找汤贞说一句话,就被甘清派来的车匆匆带走了。

    那一夜,城里一隅依旧是“不夜天”。骆天天第一次被带进了甘清的盛大派对里,他脖子上戴着松枝和槲寄生缠成的颈环,他是属于不夜天的圣诞大礼。

    我不是骆天天。他始终在脑中想。我不是骆天天。

    骆天天又怕苦,又怕疼,根本是不可能撑过去的,遇到这种事,他活不下去,他会死的。

    他在意识混沌中睁开眼睛,周围那么多人叫他,他们叫他“小汤贞”。

    原来我是汤贞。骆天天在沉沦中想。原来我是汤贞啊。

    哥。

    你救救我,哥。

    我是汤贞啊。

    最早的时候,骆天天夜里做梦,除了梦见妈妈、魏萍、祁禄,就是梦见梁丘云眼里的冰冷和嫌恶,那么多的议论声、嘲讽声、笑声嘘声把他裹挟着,他逃不掉。醒来时,他听见甘清叫他“小汤贞”,他开始发现被动承受可以缓解人的无力感。

    后来他再没有梦到那些人那些噪音,相反的,他开始每一天都梦到甘清,梦到“不夜天”。那一张张笑脸反反复复在脑海中出现。梦里的他耳边是呼啸的风,他被人从五层楼上丢下去,头朝下,无依无靠地坠落。

    惊醒时,骆天天总是一头是汗,他双眼瞪大了,在被窝里喘着粗气。

    一转头,梁丘云就睡在他身边。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种噩梦更恐怖。

    车灯照进城西一片老旧小区,路上积水多。骆天天背着包,下了车。单元门前垃圾箱旁,几只小野猫正趴在一个散开的塑料袋里觅食。梁丘云下车时把车门用力一关,几只小猫瞬间窜进了垃圾箱后的树丛里,是被他吓跑了。

    骆天天最初去梁丘云的家,是因为无处可去。从“不夜天”逃出来的那个晚上,骆天天衣衫褴褛,身上到处是伤,他要是回家会把妈妈吓到的。梁丘云车停在路口,人在那里吸着烟等他。

    后来骆天天去梁丘云家,则是因为反复做噩梦,他连闭眼都心惊。

    他们两个人相识近十年,亲密了三年,争吵了三年,冷战了三年,兜兜转转又回来。如果不是骆天天有朝一日终于出道了,终于体会到所谓的“人情冷暖”“世事多艰”,也许他们两个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我也努力唱歌了,我也努力演戏了,”骆天天曾对梁丘云崩溃道,“但有汤贞在,谁看我啊?”

    “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你看不起我?”骆天天也曾哽咽着反问梁丘云,“那你怎么看得起我哥的?”

    都市夜景上空,汤贞正在巨幅的相机广告上微笑。与汤贞相比,所有人都显得卑微而渺小。

    “谁跟踪你。”梁丘云问。

    “我哥的那个戏迷。”

    “潘鸿野?”

    “嗯。”

    报纸上说,业界知名烂片王,票房毒药,汤贞所在 mattias 组合的队长梁丘云,主演新片《狼烟》陷入资金困局,项目恐将流产。

    “你的脸怎么了。”

    “……”

    “你去找方曦和了?”

    骆天天盯着天花板上,那里悬吊下来一根灯绳。

    “我去问问甘清,让他借点钱给你。”

    “不用。”

    “你不就是缺钱吗。”

    梁丘云坐在床边,点了一支烟道:“你男朋友的钱不是钱?”

    他在怕钱砸进去了,还是会被方曦和弄得项目不得善终,把所有的投资都赔掉。

    骆天天愣了一会儿,还盯着那根吊线。

    “我作主,不用你还。”

    骆天天又用了好一会儿才睡着。他抱着梁丘云不撒手,像抱一个儿时最喜欢的玩具,没有别的了。

    凌晨五点多钟,外面又传来雨声。梁丘云从床上跳起来,他突然想起还有几双球鞋晾在阳台上。

    夜里连下两场雨,球鞋早已被泡得透透的了。如果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鬼天气,恐怕鞋要发霉了。梁丘云用力关上阳台溅雨的窗子,他仰起脖子,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

    “你不要看着太阳好,就想去追。”

    方曦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了。

    “太阳耀眼,炽烈,会把周围的一切照进黑暗。离他太近了,他不会照亮你,只会毁灭你。”

    酒吧老板从外面进来,拍拍肩头:“又下雨了。”

    周子轲坐在吧台边,他喝得有点多了,借着头顶昏黄的光线,他把手里一张写着“d3组,周子轲”的身份牌来回翻看。

    这张薄薄的卡片对于汤贞,是“生命的救赎”,是“改变人生的机会”,是一个甚至比汤贞这个名字本身还要宝贵的“身份”。

    可对周子轲来说,这不过是一张猎场的出入证而已。

    他并不想伤害汤贞的感情——在周子轲十余年的生命里,这是很罕见的一件事。

    一夜情很棒。周子轲想。速战速决是很棒。

    可和汤贞相处的时候,他还是总想多要点什么。

    他把身份牌放下,又拿吧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周子轲伸手揉自己发酸的眼睛,他拿起手机一看:凌晨五点了。

    从嘉兰剧院的更衣室分开到现在,没有收到汤贞的任何短信或来电。

    不知道他在家睡觉了没有。周子轲想着,翻了翻打火机。

    不知道汤贞还生不生气。

    “我告诉你们,布加迪当然要选定制的,独一无二,彰显品味,这才叫做顶级奢侈品!”

    “不不,小涛儿,这种车他不能上路。”

    “怎么你怕我没钱?”

    “不是钱不钱的,你开这车一上路,路上不得全看你啊?交警他也得看你,看见你他就查你,跑个超市叫你靠边停车十回,你受得了吗。”

    “涛哥,这车真不能买,时速四百,一脚油门下去十二分没啦。”

    “不安全!”

    艾文涛坐在几个同学中间,众人齐看同一本汽车杂志,艾文涛点头道:“哥儿几个说的确实有道理!”

    “涛哥省下三千万,买什么不行啊!”

    酒吧老板过来,问艾文涛他们还要点什么。艾文涛这时才注意到时间。

    “外面又下雨了?”他问。

    “下了有一阵儿了。”老板道。

    周子轲还一个人在吧台边上抽他的闷烟,艾文涛过去一看,一捏烟盒,又空了。

    周子轲一看就困了,眼皮将将抬着。周子轲把艾文涛好奇要瞅的那张身份牌拿回来,揣裤兜里。

    “哥们儿,咱回去睡觉吧。”艾文涛说。

    本来今天就是因为周子轲心情不好才特别待到这么晚的。

    周子轲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淋湿了落地窗,水痕枝蔓丛生。

    艾文涛眼瞅着周子轲就穿着身上这件黑色夹克,伞不拿,帽子也不戴,就这么低头出了酒吧的大门。

    雨大风大,艾文涛撑了伞,又拿一把,他在雨幕里叫:“哥们儿!伞!!”

    从电梯出来,一路向前延伸的是年轻住户湿淋淋的脚印。

    他把被雨淋得冰凉的手指放在嘴边哈气,然后按开了门锁。

    汤贞身上披着外套,侧躺在卧室大床上睡觉。他手边摊开了几本书,还有笔记。他像是通宵都在工作,不知是几点睡着的。

    周子轲头发湿透,下巴往下滴水,连脚上的球鞋也被水泡透了。他摇摇晃晃踩在汤贞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就这么走进客厅。他生性|爱闯祸,他不觉得这有什么。

    进了卧室,走到床前。周子轲低头看了床上的汤贞,他把手按在汤贞身边。

    汤贞感觉自己在向下沉,有人压住他。他在梦里醒过来,眼睛一睁,周子轲近在咫尺。“你回来了?”汤贞下意识问。

    再看才发现不对。周子轲浑身是水,他眼睛睁着看汤贞,睫毛上都是雨水。汤贞伸手扶他的脸,周子轲脸颊滚烫。“你别生气了,”周子轲眼皮半垂下来,对汤贞道,“我下次不会……我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天天回忆之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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