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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有清冷的泪水顺着汉兴的脸往耳朵旁边爬,汉兴这才发觉,自己刚才与梦境融为一体了。

    百惠,我一定要去见你,哪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你……可是这一次我一定要去见你,我要把你搂进怀里,大声喊,百惠我爱你!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我的呼喊……汉兴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静静地站到了窗前,外面漆黑一团,天上没有一个星星。

    面色憔悴的汉兴一杵一杵地走在清晨苍白的阳光里,就像一只觅食的鸡。雨后的微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看上去又冷又硬。今天一早汉兴就接到通知,日军驻青岛最高司令长官长野荣二招集各路皇协组织开会,有重要指示传达。汉兴的差事很清闲,一般不跟着警备队进驻,他的任务就是随时传达日本陆军总部的指示,然后就可以随便活动。赶到会场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汉兴找个座位坐下。长野荣二首先赞扬了各路皇协组织在维护地方治安方面所做的努力,然后宣布,鉴于崂山一带“匪患”猖獗,决定成立中日联合讨伐大队,由吉永太郎率队进山围剿,日军第五混成旅飞行大队和山田陆战队全部归吉永太郎指挥,希望各路皇协组织配合行动。

    看着吉永太郎上台领命时那张冷森森的脸,汉兴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割着,又痛又麻木。

    散会以后,汉兴饭也没吃,回队传达了指示精神,怏怏地回了家。

    闷闷地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天就有些擦黑,汉兴找出一件干净一点的军装换了,悄悄走出了大院。

    在路上,汉兴去礼品店买了一个玉观音,汉兴知道百惠喜欢玉观音,小的时候她见到玉观音就用指头戳着嘴巴不想走。

    汉兴记得有一年次郎在街上捡了一个玩具,因为这个玩具,汉兴和传灯兄弟俩跟次郎兄妹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

    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汉兴想,我们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小的摩擦就生气了,我们都成熟了……

    圣爱弥尔教堂巨大的尖顶出现在汉兴的视野里,即将落下去的太阳在教堂尖顶的半腰,似乎是被尖顶刺穿,背景是血一般红的晚霞。晚霞在不停地变幻颜色,血红、桔黄、灰黑……最后呼啦一下没有了。圣爱弥尔教堂大钟的响声悠远绵长,仿佛来自天外。吉永太郎住在教堂后面的那片日式房子里,那些房子是以前日本侨民修建的,据说吉永一家很多年之前就住在这里。百惠从吉永太郎来了以后就从学校搬到这里来了,跟大哥住在一起。次郎前些日子也搬过来了,次郎说他大哥不让他一个人住在军营里,他担心他跟那些粗野的军人学坏了。

    汉兴走近教堂,在教堂旁边的一家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双手捧在胸前,屏一下呼吸,迈步进了那条胡同。

    胡同里面静悄悄的,坚硬的石头路在月光下发出幽冷的光。

    在吉永家的大门外面喘了一口气,汉兴抬手拍门,一个日本军人出来。通报过姓名,汉兴被领进了一个房间。

    房间的榻榻米上跪坐着一脸肃穆的吉永太郎,对面跪坐着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日本军人,中间横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三瓶日本清酒。

    汉兴站在门口冲里面哈了哈腰:“吉永君,我是徐汉兴。”

    吉永没有动身,淡淡地点了点头:“请进。”

    汉兴脱下鞋子,将鲜花递给送他进来的日本军人,直接坐到了吉永太郎的对面。吉永太郎用手指指对面的那个日本军人:“山田一郎君。大日本帝国第五混成旅陆战队少佐,是百惠的未婚夫。”百惠的未婚夫?汉兴的胸口猛然一堵,百惠什么时候有的未婚夫?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山田傲然咳嗽了一声:“汉兴君,不要吃惊,我跟百惠的事情是吉永君撮合的。”

    “对,”吉永太郎盯着汉兴,目不斜视,“作为大哥,我必须为自己的妹妹找一个好的归宿。”

    汉兴突然就想喝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三瓶清酒。

    吉永太郎伸出手,慢慢打开了一瓶酒:“你们支那人是很喜欢喝酒的。来,我给汉兴君满斟一杯。”

    汉兴打一个激灵,抬手按住了太郎的手:“你们倭人的酒,我们大汉人喝不习惯。等一下,我出去买壶中国酒。”

    吉永太郎抽回手,反手扣住汉兴的手腕子:“我知道你要出去干什么。可是我要告诉你,百惠是不会过来见你的,你不要有别的想法。”

    汉兴冷笑道:“你以为我们中国人会那么下贱?呵,可笑。”

    “可笑的是你,”山田斜眼看着汉兴,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下贱的支那蠢猪。吉永百惠小姐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花儿,你没有资格追求她。”汉兴反着眼珠瞪他:“我没有追求她,我牢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我不屑与你们为伍。”“可是目前你干的是什么职业?”山头居高临下地乜了汉兴一眼,“你目前应该是你们支那人所痛恨的汉奸吧?”“笑话!”汉兴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胸口有鸡皮疙瘩泛出,迅速蔓延到全身,“我会给你们这帮无耻的侵略者卖命?不要白日做梦……”

    “不要说了,你的底细我十分了解,”吉永太郎用一根指头在嘴边晃了晃,“你一直跟流窜到崂山一带的匪首关成羽有接触,我们正在调查你。”口气缓和下来,“我们吉永家族信奉的是知恩图报,如果没有发生我弟弟和我妹妹在你们家住过几年那件事情,你是没有资格跟我坐在一起的,现在你应该坐的地方是监狱。”“哈,我倒是想要尝尝你们监狱的味道,”汉兴冷笑一声,“要知道,现在我坐你们的监狱,总有一天,你,你们所有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刽子手都会坐进我们的监狱!我相信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山田猛地站了起来:“巴格牙路!”

    汉兴也站了起来:“操你小日本姥姥!”

    吉永太郎用一根指头一横山田:“坐下。”

    “吉永君,”汉兴没有跟着山田坐下,取一个不屑的姿势冷眼看着吉永太郎,“我希望在我临去监狱之前能够见一见次郎。”

    “我不会让我的家人再与你见面了,”吉永太郎冷冷地摇了摇头,“请你理解。”

    “那好,”汉兴将军装的风纪扣扣好,倒退着下了榻榻米,“请带我去监狱。”

    “坐下,”吉永太郎不动声色,“在百惠这个问题上,我再次请求您的谅解。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必这么罗嗦了,”汉兴淡然一笑,“我从来就没有与你们日本人攀亲的打算。麻烦你转告百惠,请她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

    “她给你写信?哈哈,”山田大笑,“你以为一个堂堂的帝国女子会给一个劣等民族的蠢猪写信?”

    “卑鄙,无耻!”汉兴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悲愤,吭出一口浓痰啐在了地上,“你们倭国才是劣等民族,你们茹毛饮血,你们血债累累,你们……”随着一声狼嚎般的吼叫,汉兴的肚子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怀里掖着的玉观音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汉兴擦去嘴角上的鲜血,强忍着疼痛,抬起眼皮,轻蔑地扫着站在他对面的山田,嗓音低沉如受伤的狮子:“血债要用血来偿!等着吧,这一天终究是要来到的。”话音刚落,汉兴就被山田狠狠地摔出了房门。汉兴的后脑撞在对面的墙壁上,身体重重地弹回来,脸朝下砸在地面上,鲜血四溅。汉兴的脑子仿佛不属于自己了,低声咆哮着,手足并用地爬起来,一头撞向又要往上冲的山田。山田往旁边一闪,膝盖同时抬起,猛地撞在汉兴的胸口上,随着一声惨叫,汉兴直直地跌倒在地上。山田跳过来,拎麻袋似的拎起汉兴,风一般冲出大门,用力将他惯在胡同对面的一条水沟沿上,一只脚踩着汉兴的脸,用力地扭:“支那人,现在我不杀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碰到。”

    汉兴感觉自己脸上的皮肉就要被搓下来……汉兴感觉有一口浓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支那人,你不是喜欢喝酒吗?”汉兴分辨不出这个声音是吉永太郎的还是山田的,这个声音鬼一样,又缥缈又阴森,“好好在这里喝,没有人会打扰你……喝完了就回家睡觉,睡觉起来继续去警备队为我们大日本帝国军队效劳,这就是你们支那人的生存之道。来,喝吧,喝吧,喝了就不会有烦恼了……”汉兴感觉脸上的那只脚移开了,一只手在贴他的脸,汉兴想看看这个人是谁,可是他睁不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朦胧的光景,这片光景在模糊地变幻着颜色,黄,红,蓝,绿……一片雪花一样密集的星星出现在眼前,汉兴看见自己孤单地行走在这片星星里,四周闪电一样亮。汉兴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了,游泳那样蹬腿,潜行……有歌声从四面八方兜头涌来:

    工农兵学商,

    一齐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

    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

    臂膀扣着臂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朝着一个方向……

    四周没有一丝声响,微软的风从胡同口弥漫进来,犹如淡淡的雾。

    坐在地上的汉兴在喝酒,笑眯眯一口一口地灌,嘴角流出的酒与鲜血融合在一起,蜿蜒淌进他的脖子。

    百惠,你为什么不来见我,你骗了我……次郎,难道你也害怕你大哥?难道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丝毫关系了?

    汉兴的脸在扭曲,渐渐碎裂,嘴巴里似乎长出了森森獠牙,他在笑,起初是嘶啦嘶啦的声音,最后变成了一声狼嚎:“我是中国人——”

    汉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的,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整个街道空无一人……

    汉兴将自己的脏衣服脱下来,洗了脸,换上平常舍不得穿的那件长袍马褂,梳理过头发,静静地站到了窗前。

    外面墨一样黑,夜风吹动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墓道里无数幽灵走过。

    天空在一点一点地变亮……汉兴几乎是在窗前站了一夜。

    外面传来一阵麻雀的叽喳声。汉兴悄悄走到徐老爷子那间的门口,将耳朵贴到门上静静地听里面的声音,里面传出徐老爷子均匀的鼾声。传灯摸了一把胸口,退回来,将自己的被褥仔细地折叠好,用一把笤帚一丝不苟地打扫过炕面,然后找出一把刷子蘸上水,将那件带血的军装收拾干净,轻轻挂到衣架上,坐到桌子边,拿出笔和纸,沉稳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收好纸笔,喝一口水漱漱口,转身回到炕头,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摸出一只香瓜模样的*,揣到马褂里面,喘口气,稳步踱出了大门。

    天色蒙蒙亮,薄雾在晨曦映照下泛出水一样的光。

    圣爱弥尔教堂巨大的尖顶上落着一只老鹰,老鹰俯瞰着下面,在它的眼里,汉兴一定比蚂蚁还要小。

    吉永家的那条胡同依旧清冷,雾气从胡同口冒出来,一团一团地被阳光吞噬。

    汉兴坐在胡同北头那块阻拦车辆前进的石头上,冷眼盯着胡同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阳光把他照成了一个金人。

    胡同南头有摩托车的声音传来,汉兴站了起来,神色安详,唯有插在怀里的手在簌簌颤抖。

    吉永家的大门开了,几个日本兵跑出来,呈两行站立在摩托车的两边,随即,一身戎装的吉永太郎从门里走了出来。

    吉永太郎目不斜视,直接跨上了三轮摩托车的车斗。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发动声,摩托车向汉兴站立的方向驶了过来……

    “徐汉兴!”随着吉永太郎的一声惊呼,汉兴手里的*拋了过来,*在车轮前炸响的同时,吉永太郎手里的枪也响了。

    汉兴倒地,吉永太郎跳到西墙根,手里的枪再次瞄向已经躺在地上的汉兴。

    摩托车歪扭几下,轰然撞向墙面……

    胡同口大乱,肩膀上淌满鲜血的徐汉兴被几个日本兵簇拥着奔向了吉永站着的地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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