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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此时不是谈立后的好时机。”

    拓跋濬转去殿上,冷袖扫过满案奏折,满目刚毅地仰起头来,朱红的火烛映出他的决绝坚毅。雕花窗摆由风击开,咿呀摇晃,殿中火红光焰一时明一时暗。

    中正淡漠的声音自九宵云殿缭绕而出,龙椅之上的拓跋濬言字铿锵:“太安二年春正月二乙卯,立皇后冯氏。”

    “皇上!”阶下太后空念一声。

    “殿前尚书何在?”拓跋濬冷声传唤。

    自有一人上殿行礼,跪禀:“臣在。”

    “拟旨,传召。”拓跋濬闭眼,已是平静,心绪再无一丝波澜。方才胸口油然而生的一股子烈火炽焰悄无声息地压了回去。

    殿前尚书不敢应,探问的目光垂向身后众尚书,接二而三,朝臣一一跪地,痛声言要圣上三思。拓跋濬森然的看去他们,唯知道这一群人只不过都在看太后一人的眼色而行,他好笑又好怒,立起身来,朱笔握于掌中已是捏断。

    他一时淡笑,却不语。

    帝王若是怒,此番朝臣尚以万全的准备接应,如今他笑来,只叫人慌。

    顶头的殿前尚书将额面贴地,痛声哭泣字字锥心泣血,所言皆不过帝后乃国之母,关于朝廷社稷,一国安危,切不可轻率。

    拓跋濬挑起眉来,带着讥讽看去那人:“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卿若再执言半字,同斩不误。”

    夜风凉凉,由殿下吹而上,自是一派死煞寂静。拓跋濬缓步绕下殿,踩过玉凿鎏金的墨黑地砖,细密紧线织绣金龙的长摆垂下,缓缓拂过冷阶,玉珠旒滑坠金穗。面容所书是那样的冷素沉静,停步时,不怒自威的声音扬起:“朕少年登基,是踏着叔父的鲜血迈上这宣政大殿。陇西屠各王景文、司空京兆王杜元宝、建宁王拓跋崇、其子济南王拓跋丽、濮阳王闾若文,征西大将军、永昌王拓跋仁,朕所赐死斩杀的这些人当中,有哪一个不比尔等位高权重!有哪一个不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

    他将自己少时为平天下稳社稷杀来的重臣之名一一报来,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族百余口性命的株连。这番话听得阶下重臣心悸连连,便是容色如花的妃嫔们亦失颜惨淡,贴着殿门的一些朝臣宫妃此时已悄悄撤着步子欲出。

    只拓跋濬猛地转过头来,吓得跪地之人俯身更低,站立不稳之辈更是瘫软跪落。

    “尔等若想以丹心碧血祭社稷,朕自可成全!”最后一言,掷地有声,他收敛目光,抛却众人,猛由侧殿而出,只行了几步,才觉方才胸口强压下的一股炽焰席卷重来,浊气逆行其身,抬眼看去漆黑前路顿时金光强现,气血逼涌于胸,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欲涌出。只他强行撑住,牙关紧咬,才以抑制。

    众臣宫嫔此时皆不敢抬首,未有一个人看出帝王的不妥。拓跋濬便是借此时机猛又走出几步,放下身后垂幔掩过凌乱的步伐,他出臂抵去一侧冷墙扶紧,挪出两步,唇边一抹猩红缓缓滑下,而后滴滴坠在玄色袍衣上,素白的手腕亦沾染了血色,直至挪移的脚下带了一条淡而长的血印。

    绛色长幔由风抖了抖,乱发蜿蜒飞摇,他渐也走不动,胸口闷堵至窒息,推开手侧一盏窗,月色映着他满襟点坠的妖艳红光,冷风扑入,虽猛吸了几口气,却又滚出一口血。清俊沉毅的面容上终以浮现一丝无力怅惘。

    脚下风袍似由人捏住轻轻抖着,毫无气力地目光淡然落下,一双凤目暖瞳恍惚浮动在眼前,是沮渠福君。她方才已是惊傻,滚下殿后便欲逃窜出,只躲在这帷帐后不敢出声。拓跋濬走出时,她更是躲于暗处,不想刺激这头受了惊狂怒的豹子,直到借着随窗铺入冷帐的月光透出几色血光粼粼,再见那青砖碧玉间映显出长长一条血印,才惊觉拓跋濬不适。

    拓跋濬满是疲惫地覆眼,声极轻:“扶朕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福君慌乱点头,悄悄立身搀扶起几乎不省人事的拓跋濬一步步挪出,临出殿时,清冷的风吹起二人衣摆,福君累得连连喘气,拓跋濬似由冷意激得一醒,袖笼中的手颤了颤,即是攥上她。福君将他扛在肩头勉力拖出几步,侧首打探时,见他冷眸轻抬了抬,口亦是蠕蠕似有话欲言。福君贴过去,想听醒他要说什么。

    拓跋濬握着她的手突而一紧,声音却极轻:“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她当真是死了吗?”

    福君觉得满腔酸涩,对这位异族帝王,她如今既同情又感动。只是垂下头去,似怕惊讶他,将声音压得极弱:“我倒是看见她的棺木了。”

    拓跋濬再也没有出声,怔愣之后,缓缓松开握她的腕子,染血长睫颤了颤即是阖紧。

    她拖着他又行了几步,肩头似有什么滑了下来,而后胸口冷襟越来越湿,她初以为是血,却没有闻到腥气,垂首时却见自己衣肩上不知何时落下泪痕,尤是那肩头一朵碎荷润后翠色化靛。

    “你别哭啊。”福君皱紧了眉,竟也想哭,酸酸涩涩好不凄楚。

    廊前隐隐约约扑来一人身影,那人持着锦绣华服,步履极快,见到福君二人,虽也有惊,却全无恐,反是熟悉地由福君身前扶过拓跋濬。福君见她这身宫装似宫女又似小主,便退了退,将这烂差事全手交出,魏帝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怪晦气的。

    那女人坐在廊前,将拓跋濬同扶上座。予他平躺,再扳起他头放在两膝间,捏着他面中穴位,声音轻柔:“皇上,奴婢来晚了。”

    福君看一眼她,只觉这女人不算盛美,却也清丽,言语中便好似亦仆亦妻,甚是亲密。再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盏琉璃翠瓶,倒出颗粒丹色药丸塞入拓跋濬口中,动作敏捷利落,似是极其晓得病理药效。服药之后,才又替他抚胸顺气,再稍许光景,拓跋濬果然醒了醒,虚弱地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

    “皇上,玄英来晚了。”那女人又是重复一声,便端起他腕子握在掌中。

    拓跋濬似是放心,神色缓了许多,轻轻出声:“几时了?”

    玄英一点头,目中幽光泄出:“子时了,皇上。”

    拓跋濬点了点头:“子时了,回昱文殿吧。朕再等等她。”

    玄英颔首,扶了他起身。福君适时退去一侧,望着他二人身影远去,渐渐消逝在漆黑的廊道中。雨越下越大,满廊湿气,豆大的雨滴,似玉珠滚落。福君抬手一握,溅得满面湿润。这才是她第一日入魏宫,却比在北凉宫的任一日都要惊心动魄。重重宫墙蜿蜒起伏,巍峨的碧阙朱殿,皆是缭绕在一团浓重的水雾之间,漆黑而又沉郁,这便是魏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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