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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一会,冯主事更撑持不住,身边摸出几个药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烟铺下躺下,只听得他打呼声响,已自睡着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独好,自合桂枝到里间屋内谈心,让周翰林炕上歇息。听听三更已转,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说余伯集原是候选来的,那知部费未曾花足,已是错过一个轮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动身。为着赴选未经得缺,同乡官面子上的应酬,也就减少了一半,该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无甚说得。只是临动身的几天,要帐的挤满了屋子,参店、皮货铺、靴店、荷包铺、馆子、窑子,闹得发昏。伯集虽然算盘打得熟,但是每帐总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开销得了?自己诧异道:“我出京只有这个打算,还没定日子,如何他们都会晓得?”便对那些伙计说道:“我是还不出京哩,只好慢慢开发,马上问我要可不能。”

    那些伙计,本来收帐是怀着鬼胎来的,听他这一说,越觉心虚,有的支吾答应,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门似的,有的竟还要逼着现银子去。伯集愤极道:“买的东西都在这里,你们要不肯卖给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着银子是没有的。你去外面打听打听,难道我哄骗着你们逃走不成?”那些伙计才不敢则声。

    问明日期,伯集叫他们分两天来算帐,只馆子、窑子是当天开销的。可巧对面客店里有一位河南顾举人,本来约着同伴出京的,忽然走来,伯集把方才要帐的情形合他说了。他道:“原来太尊不知京里风俗如此。但凡是候选的、会试的到来,他们便起了哄,有一没一的把些东西乱塞,嘴里也会说又是怎样好、怎样便宜、怎样有用处,还有不肯说价钱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贷物存在客人处。初进京的人看他这样殷懃,多少总要买他一件两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头,他们是已经打听着了,便蜂拥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气,又是可怜。

    你道他们是打听着的?原来他们先花了本钱来的。店门口、会馆门口,都有使费,人家早替他们当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样子,他们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费有一种名目,叫做“门钱”太尊带来的管家,都好向他讨的,其实,仍旧合在卖的价上,稍须多要一点,就有在里头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帐,我晓得的敝同乡黄知县,久困都中,后来得缺出京,没钱开发,就把行李衣物私运别处,存下几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债主都知道了,赶出城去讨,因他走得路远,只得罢手。他们这种主顾,每年也要遇到几个,只消遇着几个冤大头,也就弥补过去了。”伯集道:“原来如此。这样风气,外省倒少些,有货换钱,犯不着那般觅主儿。”次日,伯集把帐-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连天,怨声载道,就同了顾举人出京。说也可气,那些同乡京官,只有周翰林还来送送,别的都差片送行,推说有病,或是上衙门去了。伯集很觉动气,暗想缺又选不到,河南又去不得,宾东本有意见,恐怕去了,馆地靠不住,岂不是白白的跑一趟?听说北洋大臣孔公别竭意讲求新政,没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个条陈试试看,主意想定,就同顾举人一路斟酌,许他得意时请他做文案,顾举人本思觅馆,那有不愿意的?便尔一力赞成。伯集就连夜在客店里打开行箧,取出些时务书,依样葫芦,写了几条,托顾举人笔削,以为进身之具。原来当初伯集在豫抚幕中,其时正值孔制台做河陕汝道,彼此倒也有点交情。等到条陈上了上去、立时请见,叙了一番旧,又痛赞他筹划周详,到底是个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办事。伯集正中下怀,假说豫抚宾东已久,恐不便辞他。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简,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当埋没在他那里,待兄弟写信给他便了。”

    伯集听了,忙说了些极承栽培的话,告辞出署。当晚制台请吃晚饭。席间可巧,又有冯主事。原来冯主事久有开罗商务学堂的念头,他是山东潍县人,合孔制台是师生,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迁道天津,前来叩见,要想老师捐助几文。当下见余伯集在座,倒觉突兀,就合他非常亲热,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台见他两人很说得来,越发看重伯集。冯主事,说起办学堂的事,制台皱眉道:“我们山东办得来学堂吗?去年胡道台在克州办了一个学堂,招考三个月,尚且不满十人。他们也说得好,说是洋学堂进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着外国人学上,连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来的。直斋要办学堂必有高见,不知是怎样办法?”冯主事道:“论理,我们山东要算是开化极早的了。自从义和拳乱后,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国人那样强横,竟也相安无事,这就是进化的凭据。晚生想办的学堂,并不是寻常读外国书的。只因门生现在商部里,见我们中国商人处处吃亏,货物销售出口,都被外国人抑勒,无可如何。人家商战胜我们,在他手里过日子,要是不想个法儿抵制抵制,将来民穷财尽,还有兴旺的时候吗?所以门生要办这个学堂,开开风气。明晓得乡里人是不懂得什么的,也只好随时劝导,看来东府里民情比克州也还开通些,敝处商家也多,料他们必是情愿的。只是经费不够,还求老师提倡提倡,替门生想个法儿。”孔制台听他说东府比克州开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筹款更觉得冒失,只为碍着师生情面,不好发作,踌躇了一会道:“开学堂呢,不过这会事罢了,并不是真有用处的。如今上上下下闹新政,实在闹不出个道理来,还只有开几个学堂做得像些,但是筹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晓得的,那有余钱做这样有名无实的事业?你说贵处商家多,还是就近想点法儿罢。”原来冯主事知他这位老师本来不喜人家谈新的,现在因为有人传说他做几件事还新,所以特来试探试探,或者为名誉上起见,又是桑梓的情谊,多少帮助些,也未可知。

    谁想一说上去,就碰了钉子,深悔此番不该来的。当下一言不发,静待席终而散。幸而余伯集本是个官场应酬好手,便想些闲话出来谈谈,夹着恭维制台几句,然后把这一局敷衍过去。制台送客时候,独乔布集明日搬进衙门里来,同冯主事但只一拱而别。伯集回寓,便托顾举人带信河南,把眷属搬到天津,就近荐了他一个书启兼阅卷的馆地,顾举人自然欢喜。次早送了顾举人,正要搬进衙门,恰好冯主事来拜,只得请见。冯主事大发牢骚,说:“我们这位老师,做官做得忒精明了,听他那几句话儿,分明说新政不是,又道学堂无益,总而言之,怕出钱是真的。我们潍县还有他两丬当铺,例说做官清正。封疆大员尚且如此,还有什么指望呢?”伯集诺诺答应,不敢合他多说话。冯主事觉得无味,也就去了。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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